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浑水摸鱼

    车睦与碧烟死于非命,尸骨无存。

    曾阴咽不下这口气,欲潜入宫中刺杀皇帝,为至交好友报仇雪恨。无奈九昼廿年,四国局势紧张,皇宫加强守卫,密不透风,犹如铁桶。

    他蛰伏许久,伺机而动。

    直到九昼廿三年,四国正式开战。

    坊间流言蜚语如蝗虫过境。三素国皇帝病入膏肓,缠绵病榻久矣,传入曾阴耳中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
    趁前线战事吃紧,宁瑞蔼与姜旭短兵相接,皇宫内卫空虚,曾阴欲趁此良机鱼目混珠,乔装改扮入宫行刺。

    临行前,他将红布包中菩提残骸烧成灰烬,满室焦香。

    他审视镜中男人,眉梢朱砂痣尤为刺眼,若是身死,这便是累及曾府上下百余人口的致命破绽。

    “匕首。”

    青霄犹豫片刻,在他决然的眼神催促下,为他奉上燎过火的匕首。

    铜镜模糊,曾阴面无表情地用匕首将脸毁容,尤其剜了眉尾红痣,皮rou连着眉梢,硬生生削下一块儿沾满血的rou。

    青霄登时就落下泪来,颤着手给他拿酒。

    折枝酿特有的香气盈了满室,混着血腥渗入唇角。

    火辣辣过后是麻木无觉,曾阴不觉有多疼,只是也扯不出笑来宽慰他,沉默着将匕首递回:“青霄,此一去,我大概是回不来的,你早些带着细软离开皇城,自去谋生……”

    青霄透过汹涌泪水看到他血rou模糊的脸,咬着牙,倔强地抹了把泪:“主子,我和你一起去!”

    “你这孩子,胡闹。”

    曾阴只当他是开玩笑,俯首拿出一块黑布蒙脸,血水很快渗开,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青霄瘪嘴,为他穿上黑衣。

    储君带兵离开,曾阴抓准宫中兵力分散、守卫轮值换岗的时机,趁着夜色潜入宫中。

    未料皇帝寝殿的守卫却比平日更严。

    他于前殿刚落,胃中刺痛,抑制不住一声闷哼。

    守卫闻声赶来,厉声呵斥:“什么人!”

    他强忍痛楚,死死咬着唇,屏息凝神隐于走廊梁上,欲等守卫环顾后就潜入寝殿。但守卫颇为谨慎,竟然赖着不走,教他进退两难。

    正当曾阴与宫门守卫僵持时,后宫方向突然燎起浓烟滚滚,火光冲天,呼喊声由远及近。

    “不好!走水了!”

    守卫一晃神,已被曾阴抹了脖子。

    手起刀落,他暗自庆幸这场火灾来得及时,救了他的命。

    然他刚刚潜入皇帝寝殿,脑海里却响起一道清冷男声,恒古,悠远,如水墨画上一抹若隐若现的天青色。

    “不可弑君。”

    脑海刺痛排山倒海涌来,伴着腹痛如绞,曾阴冷汗涔涔,几乎无法自如行走。

    而被病痛折磨的皇帝一翻身看到了他,惊惧大喊:“来人!”

    宫门外侍卫鱼贯而入,他双目赤红,死意已决,忍着周身剧痛欲斩皇帝于刀下,最终死于侍卫围攻,残躯千疮百孔。

    大仇不得报,他心有不甘,仿佛沁出了浸透灵魂的血腥味。

    再活一世,却自出生便有“不可弑君”的规则束缚。他想这大概就是上天感召,注定没有报仇的缘契,遂万念俱灰,斩去尘缘,孑然一身。

    他改了俗名,法号青阳。然只有他自己明白心中所托,在梦中时常盼着,有朝一日能回到九昼十九年春,和车睦在青天白日下再喝一回折枝酿。

    可惜车睦已不是从前的车睦,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曾阴。

    十云十五年,摧云城抹去“不可弑君”的规矩。

    他的内心蠢蠢欲动,屠刀生暗锈,佛魔一念间,直到青霄带着碧烟造访昌光寺,执意出家,跟在他身边服侍。

    青霄看到他的第一句:“主子。”

    那把引开追兵的滔天大火,竟是青霄所为。

    “何苦?”他捻着白玉菩提的手一顿,孤寂的心跳逐渐加快。

    青霄定定望着他冷淡的脸,又垂眸望他指尖紧锁的白玉菩提,轻声道:“我也放不下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四目相对,宁瑞蔼恭敬躬身:“青阳大师。”

    他知道他。

    前世皇商曾阴,名下茶庄铺子不胜枚举,富可敌国,进宫面圣时,他与他打过照面,尤其对他眉梢那颗朱砂痣印象深刻,见之难忘。

    是何原因让追名逐利之人大彻大悟,遁入空门?

    青阳长眉镇静,平心静气捻着手中玉白菩提,眼观鼻,鼻观心。

    宁瑞蔼双目微眯,浅笑唤他:“曾公子。”

    这一句惹起曾阴心中警惕,他想起宋晷景与他所言猜测。

    他指尖挑弄,换了个手法捻菩提,不动声色道:“贫僧法号青阳。”

    宁瑞蔼见他不欲多叙,便也打着哈哈糊弄过去:“也是,你如今可是鼎鼎有名的青阳大师。”

    如今?曾阴眉眼微动:“施主谬赞。”

    “敢问青阳大师,”宁瑞蔼前一秒还温润如玉,下一秒便露出几分阴鸷,“何故插手宫内事务?”

    “施主这是何意?”曾阴懂装不懂。

    他自负前世容颜毁得彻底,就算宁瑞蔼和他一样有前世记忆,也绝无可能知道那天的刺客是他。

    宁瑞蔼看不透他:“毁我婚事。”

    青阳大师一脸无辜:“贫僧所言句句属实。”

    宁瑞蔼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最棘手的便是这句句属实。要是不属实,直接作诳语论处即可,他又何必在这与他周旋。

    姜旭命中有火,天生与他相克,此事早在前世他受伤回宫差人调查时便已得知。

    “青阳大师。”他起身,掸了掸身上的几缕香灰,玄色蟒袍一尘不染,眼神里却是明晃晃的威胁。

    “宁拆一座庙,不毁一桩婚。您可曾听过这句俗语?”

    曾阴终于抬眼看他,眼神黑沉如一潭死水。

    宁瑞蔼敏锐地觉察到他在不高兴。

    他唇角笑意更甚:“您毁了本宫的婚,自然得小心些,万一有人不敬神佛,想拆您这座庙解气,也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只见原先八风不动的冷面和尚抬起脸,唇角兀地勾起一抹笑,眉尾微扬,朱砂痣跃起,在俊俏白面上比最夺目的春色更俏。

    “施主放心,就算有小鬼想造反,也挣脱不开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胆子大得超乎寻常:“您与她的缘分本就是强求。”

    宁瑞蔼心下一震,看他的眼神冷透。

    待他走后,青阳带着两个小童入静室。

    他遁入空门确是一心向佛,如今却已是恶鬼信徒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若非老皇帝犯他逆鳞,我还真不一定说的动他。”宋晷景笑眯眯地放下茶杯,看向若有所思的姜旭。

    她托着腮,笑得眉眼弯弯:“阿景,有你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不说他了,”宋晷景脸一热,慌忙起身,伸手把姜旭从圈椅里拽起来,“饿了,吃饭去。”

    “去哪儿?”姜旭摸了摸肚子,确实有些饿,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力道出门。

    “曙雀阁。”

    这是皇城新开的酒楼,汇集四海珍馐,颇受往来食客追捧,无奈姜旭眼馋许久,却一直抽不出空。

    但两人没想到这一去,透过隔壁厢房虚掩的门,瞄见一个意外之人。

    “薛老,好巧……”姜旭颇为意外,主动开门和他打招呼。

    宋晷景恭敬行礼:“薛老。”

    薛金虎愁眉不展,看到姜旭来,顿时喜上眉梢:“旭儿,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“咱们来吃饭的……”

    姜旭话说到一半,默默闭上了嘴。

    她进门便看到了躲在厢房角落哭得梨花带雨的薛白驹。

    薛金虎老脸上又添了几分愁:“她说她喜欢上了奇水国的状元郎牧霈。”

    姜旭与宋晷景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该来的总会来,姜旭试探道:“所以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行!那么远!”倔老头吹胡子瞪眼。

    薛白驹哭的声音明显大了不少,吓得薛金虎连忙服软安慰。一老一少的相处模式有些滑稽,但也亲昵得让旁人插不上话。

    姜旭求助般地看向宋晷景,对方爱莫能助,耸了耸肩。

    姜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安慰:“薛小姐……”

    却听脑海中响起一道柔婉女声,空灵浩渺如九天穹星,柔软绵长如银汉流夜。

    “四国不可通婚。”

    薛白驹的哭声诡异地一顿,厢房内四人面面相觑,疑心刚才那道女声是幻觉,直到看到其他人脸上同样的困惑。

    姜旭感到喉咙干涩,强装镇定,复述道:“四国不可通婚?”

    薛白驹愣愣地点头,满脸不敢置信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摧云城发布的新规矩?”宋晷景面色凝重。

    “祂针对我?”薛白驹的性子随薛金虎,平时温婉都是伪装,实则泼辣随性,意识到被针对,登时破口大骂,“哪来的……”

    但她还没骂出口,就被薛金虎慌里慌张地捂上了嘴。

    “这样才有趣嘛!”

    九天之上,祁星神女笑嘻嘻地挽着折雨仙君的臂弯:“折雨,如此,你也能多一颗前世没用上的棋子。”

    摧云君嘴唇微动,冷淡评价:“浑水摸鱼。”

    折雨仙君满脸无奈:“我本不欲……”

    他没想到奇水国被宁瑞蔼事先布置了许多棋子,在“为君者,不得叛国”的规则束缚下,他潜意识忽略了“非君者叛国”的可能性,让摧云君钻了空子。

    就算牧霈有用,奇水国大势已去,他本无意争夺吞海蛟,既然祁星想利用牧霈搅浑这水,他也乐见其成。

    看戏么,哪有什么对错。

    “祝昼,你怎么不说话?”祁星好奇地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祝昼。

    “被你这一闹,我突然想通了宁瑞蔼为何要提出与火轮国共治。”

    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摧云君,对方手腕上缠着的金练明显浮躁了一瞬。

    “祁星,你想赢吗?”